安德烈亚斯·马尔姆(瑞典) 瑞典隆德大学人类生态学教师,撰写过多部著作,包括新著《这场风暴的进度:变暖世界中的自然与社会》(The Progress of This Storm: Nature and Society in a Warming World, 2018年)。

安德烈亚斯·马尔姆(Andreas Malm)指出,导致气候变化的元凶并不是地球上生活的数十亿芸芸众生,而是控制着生产资料、决定着能源格局的少数人。在这个与其说是“人类世”,不如说是“资本世”的时代,要预防像摧毁了多米尼克的飓风那样的极端天气事件,不可避免地要与化石资本产生正面冲突。
安德烈亚斯 · 马尔姆
多米尼克矗立在加勒比海,岛上曾经是一片青山翠岭。2017年8月,当我来到这座岛国时,这里依然生长着苍翠欲滴的森林,峰岭沟壑处处绿意盎然。多米尼克是加勒比地区山陵最多的岛屿,森林植被完好无损,蔚为壮观,堪称自然的奇迹,但很贫困。在七万名居民中,绝大多数是非洲后裔,他们多以小规模农耕为生。国内除了种植香蕉、芭蕉和甘薯之外,还发展了渔业和小规模旅游业。
多米尼克此前曾经遭受重创。2015年,热带风暴“艾瑞卡”来袭,大雨如注,最终导致部分山体崩塌滑坡。在我上岛时,那次灾难留下的伤口依然没有完全愈合,岛的东南端看起来触目惊心,泥石流冲毁了那里的山坡,带走了表层土壤、树木和房屋。岛上正在重建公路,为幸存者修建新的定居点。
就在我离开多米尼克六周之后,2017年9月18日,热带风暴“玛利亚”骤然升级为五级飓风,这股有史以来增强速度最为迅猛的飓风直扑多米尼克。一夜之间,这座绿色岛屿变成了棕色。异常暴虐的狂风将岛上的森林覆盖席卷而去。
残叶断枝散落海上,留下光秃秃的树干,兀立在仿佛砍伐净尽的地方。如果说“艾瑞卡”划伤了这座岛屿,那么“玛利亚”则是剥皮。这一次,所有的基础设施——房屋、道路、桥梁、医院、学校被碾为齑粉,农业部门被彻底取消。据估算,飓风造成的财政损失高达多米尼克国内生产总值的两倍,但正如新闻通讯社综合区域信息网(IRIN)指出:“人们内心深处的失落感还没有计算在内。”
飓风“玛利亚”过境后的一个月内,多米尼克有五分之一的人口带上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零星财产离开了。那些留下来的人自称是战场上的士兵。一时间,全国上上下下说起话来都像是军人。飓风过境后五天,总理罗斯福·斯凯里特(Roosevelt Skerrit)——他本人当时已无家可归——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讲话:“我直接从前线来到诸位身边……我们多米尼克人惨遭气候变化的荼毒,我们为别人的行为承担了后果。这些行为只是为了让其他地方的少数人攫取财富,却威胁到人类的生存。”
生活在多米尼克的奴隶后裔没有做任何让全球变暖的事,那些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土著人也同样无辜。这里的农民自给自足,靠开出租车或是沿街贩卖来补贴家用,他们的碳足迹微不足道,他们也丝毫没有掌控全球能源供应的权力。然而,当超级飓风袭来时,主要受害者却正是这些农民——他们丢了性命,他们的生活被埋葬在废墟里,他们脚下的土地被摧毁。
近十几年来,谈论气候变化,由于一直在西方学术界、媒体和决策层展开,逐渐形成了另一套说辞,说气候变化问题是所有人共同造成的。全球变暖是整个人类物种的过错。我们生活在“人类世”——这是人类的纪元,人类终于超越了自然的力量,可以左右这个星球的发展轨迹,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在气候方面。因此,整个人类对于随之而来的灾难负有责任。
对这种逻辑的明确表述见于近年来最受追捧的一部气候变化问题专著――印度作家阿米塔夫·高希(Amitav Ghosh)的《大错乱:气候变化和不可思议之事》(The Great Derangement: Climate Change and the Unthinkable, 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017年)。作者写道,全球变暖是“人类物种的存在造成的意外后果”,而且是“人类行为长期以来累积的产物,每一个活过的人都曾经为协助人类成为地球主导物种出过一份力,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个人,无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都是促成当今气候变化的推手”。根据这种观点推论,在多米尼克种植咖啡的普通农民仅仅是由于属于智人物种,就成为引发飓风“玛利亚”的元凶之一,就连他们被运到这座岛上的奴隶祖先也脱不了干系。同样负有责任的还有1492年欧洲人登陆之前在岛上安享和平与宁静的加勒比人。
很难看出这种观点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围绕“人类世”著书立说的很多知识分子都发表过类似言论。这里再举一个例子,历史学家迪佩什·查卡拉巴提(Dipesh Chakrabarty)——也许是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方面阐释这个概念最有影响的人物——一直认为,就气候变化成因而言,“穷人和富人参与那段人类共同进化史的程度别无二致” (D.查卡拉巴提,“气候和资本:重叠的历史”,《批评研究》第41卷第1期,芝加哥大学出版社期刊,2014年)。
照此观点而论,飓风“玛利亚”与其说是一场突然袭击,不如说是自杀,是自食其果,报应不爽,丝毫不存在任何一点不公正的因素。然而站在多米尼克光秃秃的山坡上举目四望,人们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人类世”的叙述存在缺陷,因为它扭曲和混淆了实际情况——不说是人类行为引发了气候变化,这已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而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观点,将整个人类物种描绘为一致行动的主角就大错特错了。
自阶级社会出现以来,人类在过去数千年里始终处于高度分化状态,在这个快速升温变暖的世界里,人类的分化对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严重——据慈善组织乐施会统计(2017年1月),全球排名前八位的富豪拥有的财富(4260亿美元),抵得上全球半数穷人财富的总和(4090亿美元)。众所周知,财富与二氧化碳排放关系密切,财富代表着商业利润,对一切后果视而不见。正是浸透了化石燃料的财富,引发了这场风暴。
有人说,气候变化的起因是数十亿不具名的大众,而美国地理学家马特·休伯(Matt Huber)却在不久前指出,造成气候变化的元凶巨恶,其实是那些控制着生产资料、决定着能源格局的极少数人。这些人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攫取更多财富。这个过程称为资本积累,它无情地向前推进,全然不顾多米尼克人的命运和气候学发出的越来越紧急的警报。
仅以一次事件为例。据《卫报》在2017年12月报道,美国塑料产量确定在今后10年内将增加40%,原因是埃克森美孚、壳牌和其他化石燃料公司利用当前开采页岩气如火如荼之势,借机大规模投资建设新的塑料工厂。这些公司将进一步加深美国经济,乃至世界经济对于塑料制品的依赖。这些塑料制品最终会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海滩上,变成化石燃料,燃烧产生的热量会摧毁其他岛屿。从资本的角度来看,投资化石燃料的生产和消费以获取利润,此举无可厚非,但此过程正是引发全球变暖的祸根。
除非现在就开始与化石资本正面对抗,否则,多米尼克人和世界各地遭遇同样不幸的人们(人数必将逐年增加)从没有生活在所谓的“人类世”,也不能责怪其行为对地球造成了伤害。他们蒙受的打击来自被更贴切地称为“资本世”的时代。“资本世”是一场制度和结构引发的战争,可以预见的是,骇人的突发事件今后将越来越频繁。一个更开放的问题是,反击战何时,或者是否会打响?一味指责人类物种将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