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沙托雷诺(法国) 社会学家,巴黎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研究主任。他的最新著作是和若斯坎·德巴兹合著的《在不可逆转的边缘》(2017年)。

人类世激发的辩论具有真正的科学意义,因为它们可以为建立地球平衡演变的全球模式发挥作用。但是利用这一名词预言末世的那些人,可能会扭曲这些解释——这种做法会适得其反,弗朗西斯·沙托雷诺(Francis Chateauraynaud)如此说。
弗朗西斯 · 沙托雷诺;雷吉斯 · 梅朗 担任采访
您长期从事科学争议的研究,怎样看待围绕人类世开展的辩论?
这是一场重要的辩论——科学家们正在为这个星球寻找一个全球模式,目前尚未有定论。这是一个在全球层面上进行通盘思考,并整合很多以前互不相干的变量,从而建立一个正式系统,来确立地球运行规律的问题。借助我们目前可用的运算能力,有可能建构一个生物圈模型,并模拟研究海洋温度和酸度等参数变动时所发生的变化。
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都对人类世这一假说感兴趣,他们研究土壤中的放射性物质或化学残留。是否真有必要讨论在全新世之后划分出一个新地质年代,仍然是个问题。假以时日,人类世一词的重要意义肯定会变得更加明晰,因而对它展开辩论是很正常的事。某些作者,例如美国学者杰森· W.穆尔(Jason W. Moore)和瑞典作者安德烈亚斯·马尔姆,更倾向于谈“资本世”。但是,考虑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苏联)在20世纪留下的巨大生态足迹,这种新的划分法是有问题的。
事实上,问题的产生与其说源自人类世这一说词,毋宁说一方面是模式的可预测性,另一方面是接受灾变论或决定论的诱惑所致。
您能否跟我们详细谈谈这种接受灾变论的倾向?
有一个问题来自于很多专家使用代词“我们”为全人类代言的方式。历史学家迪佩什·查卡拉巴提对这个“我们”可能所起的作用提出了质疑。将各种现象归结于人类整体,是忘记或掩盖了一个事实:很多生活贫困或出身少数民族的人,几乎没有为人类世的来临发挥任何作用。
另一个问题是,“我们”已经走上这条注定毁灭之路的观点。举个例子,2017年11月,法国《世界报》发表了一封 “致人类”的公开信,有15000位科学家签名,标题是“很快就为时已晚”。虽然副词“很快”暗示了某种程度的可逆性,但是“为时已晚”这个指向标式的措辞和诸如“我们已经失败”或“我们没有成功”之类陈词滥调的反复出现,促使我们滑向灾变论。
全球思想家(从全球维度思考世界的知识分子)在此为其胡思乱想找到了某种形式的正当性,竟能放言高论,用老一套的几句说词概括整个复杂的大千世界。甚至法国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也凭其著作《面对盖亚》(Face à Gaïa,2015年)涉足这一领域。宣示预言的诱惑助长了关于“崩溃论”的著述,例如法国研究者巴勃罗·赛维涅(Pablo Servigne)和拉斐尔 ·史蒂文斯(Raphaël Stevens)合著的《为何一切都会崩溃》 (Comment tout peut s’effondrer,瑟伊出版社,2015年)一书。这些作者的立论都基于几乎无人质疑的数据,但是将这些数据拼凑成世界末日叙事的方式却是问题。
对灾变论观点的主要批评是它于事无补。德国哲学家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1903—1993年)相信,唯有对最糟糕情况的恐惧才能提高意识水平;他多年前提出的“恐惧启示法”理论,在当代语境中已然失去了意义。智能之士当然可以签署预言厄运的公开信,但这并不能帮助我们尽早找到解决方案。科学家的任务不是宣布灾变不可避免,而是在不同的行动层面上解决问题。
灾变论观点可能无益,但是它们很成功……
这些观点不仅成功,还激起了敌对性的反应。生态学最终和灾变论混为一谈。法国科学信息协会(Association française pour l’information scientifique,AFIS)等团体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宣称我们活在这个星球上从未像现在这样幸福。在这些论战中,法国科学信息协会这类团体的观点更胜一筹,因为他们呼吁公众不必作为。
但就实际而论,我们能否避免灾变?
首先,灾变有很多种。宣告一种终极全球灾变,是无视事实真相。重要的是避免附和一种对未来的封闭式设想,即便它受到一些机构的支持,还要开启种种可能的未来。总有一些个人、团体、城市或区域在创造新选择和新机会。我和若斯坎·德巴兹(Josquin Debaz)合著的《在不可逆转的边缘》(On the Edge of the Irreversible,2017年)一书,追溯了多种“反人类世”的兴起——在夹缝中打造的其他可能的世界。虽然它们常常以各种“抵抗”形式出现, 但却引发了其他的行为模式和认识世界的模式。
以法国修建朗德圣母新国际机场的计划为例,该项目在20世纪60年代启动,21世纪初再次推出。人们发现它与《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二十一届缔约方大会(巴黎,2015年)关于制止气候变化的宣言不符,最后于2018年1月在活动人士的压力之下被迫放弃。朗德圣母居民组织的公民抵制活动的核心是,他们拥有逆转轻重缓急次序的集体能力。
围绕农民种子系统和朴门永续设计开展的运动,是在实现自给自足过程中, 受到传统生态系统和知识所发挥作用的启发,如同正在转型的城市,多种集体经验共同发挥作用,重新界定和管理共同利益,为制定政策提供新思路。
未来仍然是开放性的。每一位人文主义者都有义务证明灾变论预言者之谬。在这个星球上的无数地方,人们正在努力克服技术—工业的恣意妄为所造成的破坏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