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生于1974年,所著小说曾获得无数奖项。他的小说主要有《最后的火焰》(2008年)、《走向世界》(2010年)、《人间蒸发》(2013年)、《曾经有座城》(2015年)和《不满的冬天》(2018年)。

法国作家托马斯·B· 雷弗迪(Thomas B. Reverdy) 总是以城市作为其小说的场景。他认为,在缺少人性温暖的城市中,人人都是“痛苦不已的缺席之存在”,他为此而困扰,并想象有人会作出些许的抵抗。
托马斯·B·雷弗迪
“它们是城市!”这行著名诗句出自兰波(Rimbaud)之手。它是《彩饰集》中一首诗的开篇之句,但诗人描写的并非城市,而是马戏团的帐篷、里面的器械和杂技演员,以及各种各样的空间、节目、通道和充斥其间的嘈音。所有事物都杂乱无章、各行其道,但又像一篇乐谱那样井然有序。1872年,波德莱尔(Baudelaire) 生前未能发表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已经面世三年, 在此书的影响下,城市成为一种意象。人们可以把它当作比喻,但这个比喻并不关乎城市本身——一个生产业和商业都十分发达的地方,而是描绘城市带来的一切后果——是背井离乡,是不知名姓,是已经消失的行当,还有纸醉金迷背后那触目惊心的贫穷。自从乌托邦岛在托马斯·摩尔(Thomas More)笔下诞生,城市便成了大多数乌托邦的所在地。而所有的反乌托邦也都离不开城市。城市是一个幻境,是一场演出,是一个马戏团。
我总是把场景设在城市。应该说, 我把场景搬到了城市。在城市里,故事可以在任何地方发生,国内也好, 国外也好,这种场景转换是我写作的根本所在。城市可以是侧面的台阶、倾斜的视线,也可以是现实中的差距、随时随地为小说的展开创造空间的场景转换。在第二部小说中,我把场景搬到了曼哈顿对面的布鲁克林,这是为了让故事尽量远离我这个主体。我两次把场景搬离法国:第一次是搬到纽约——我经常去纽约, 对那里很熟悉,但我不住在那里;第二次是布鲁克林——那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纽约。当然,这种去中心化的做法对我来说十分必要,它让我慢慢地向小说靠拢。在此之前,我的第一个故事具有相当程度的自传性质。
但这种转换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它给了我思考的空间。由于刻意远离我熟悉的地方,我顿时不得不增加阅读量、核实各种细节并验证图像与现实的差别。我发现,在小说的核心、 在故事情节的核心, 现实与文字有着复杂的纠葛:我需要国外城市带来的场景转换,而一旦把故事放在那个环境里,我又需要现实来填充它。这种现实不是原原本本的现实
——要不然我就留在巴黎、待在家里了, 而是经过调和的现实、图像、符号、碎片和字句。它源于脑海中的记忆,同时也来自各种证据、照片、故事、小说和电影,还有地图。我不得不重新构造一个空间,使它变得“真实”, 将城市还原成马戏团的面貌。
我很钦佩像戈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那样能在大自然中展开想象的作家。我更愿以城市为小说背景还有其他原因——我认为现代小说必须描写我们盲目的旅程, 和互不知名的状况。在我巴黎寓所的楼里,人们在电梯里相遇时仅点头致意。在地铁里,人们几乎不敢直视别人的脸。
在城市里兜上一圈,你难免会遇见不止一个人在不安地自言自语,他们之中,可能有一两个乞丐、一个看上去就戾气深重甚至说不定精神错乱的人,以及一个在某些车站站台的尽头吸毒的瘾君子。有时候,你看到一个曾经见过面的人,比如你们先是在家附近擦肩而过,然后又在车站再次相遇了,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为什么那天她看起来很开心, 都是你永远无从得知的。那个稍带些外国口音、大声说话但又小心措辞的乞丐,他从哪里来,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些看起来乔装打扮过的年轻人,是要去参加聚会,还是要去演唱会?他们是学什么的?他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又能否实现梦想?这就是现代小说。
我们是无名之辈,过着微不足道的生活,彼此视而不见。我们的生活围绕着郊区火车时刻表来安排,我们内心深处依然对城市机器有着些许抗拒,但我们必须承认,一次简单的相遇就已是奇迹。今天,我们再也无法描绘于连·索海尔(Julien Sorel)、弗雷德里克·莫罗(Frédéric Moreau)或者“漂亮朋友”[1]所经历的那种生活了 。
此外,还有恐怖主义袭击。也许正因如此,才出现了现在的状况。“9·11” 事件[2]发生后,所有名字都被刻在了黑色墓碑上,于是无名者们不再无名。如今的英雄都是没有姓名的。
我2008年回纽约创作《走向世界》。小说场景设在了2003年的“归零地”大坑。有人实施了种族主义, 至少是被假定为种族主义性质的谋杀。当我们跟随书中的人物一探究竟时, 他们故事的中心仿佛被挖去了一块, 只剩下一种难以捉摸的虚无感,显然, 那是双子塔给我们留下的阴影再次浮现了。小说里的城市呈现出另一种特征,我们可以称之为城市的“地质情况”:城市由各阶层组成。我们往往忽略这个现实,但它的痕迹无处不在。城市使历史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2003年,美国的目标从阿富汗转向伊拉克,战争的性质由惩罚变成了预防。也是在这一年,丹尼尔·里伯斯金(Daniel Liebeskind) 的宏伟项目为人们所接受。“归零地”大坑既有历史意义又有象征意义,原本矗立在这里的世界贸易中心双子塔变得面目全非,残破得像掉在地上的一只手套。这片广场承载着痛苦的记忆,它不同于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此处的时间永远停在那一瞬——双子塔已轰然倒塌,自由塔还尚未建起。回忆之地就如同人类的记忆一样脆弱不堪。在我看来,建造这样一个被时间定格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件当代艺术作品。里伯斯金的作品充满智慧, 令人赞叹,它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这一点:在不复存在的双子塔原址,触碰印刻在这个空间(双子塔消失之地)的无尽阴影。
因为这就是哀悼最真实的形式, 像记忆一样,像废墟一样,像作家或者任何艺术家被诅咒的素材一样,那就是:令人痛苦不已的缺席之存在。
我开始追寻它的踪迹。福岛事件[3]发生之后,我前往日本,在那里写下了《人间蒸发》。书中,一位男子故意消失,他穿过被灾害彻底损毁的道路。我追寻到密歇根州的底特律,在 2008 年经济和金融危机的冲击下,整个城市陷入破产的深渊,三分之二的居民纷纷逃散。底特律是机器之城、福特和通用汽车之城,也是吞噬儿童的美国梦的“大都会”[4]。底特律居民的离开导致城市陷入困顿,它是第一个经历了这一切的大规模城市。它就像煤矿里的金丝雀,向指责银行和商界不负责任的人们发出了警告。就和其他文明衰落的地方一样,底特律的工厂、超市、学校和剧院变成废墟,茅封草长,与悲剧电影《人猿星球》[5]里的场景颇为相似。这部电影对一个没有人类存在的星球进行了想象,既充满伤痛,又预示着未来。
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并没有去底特律。《底特律自由新闻报》的查利· 勒达夫(Charlie LeDuff) 等人已经拍摄了无数照片,也撰写了无数报道。获取信息、了解正在发生的事件,以及决定该把场景设在哪里,这些都不是问题。相反,有关底特律的资料已趋近饱和。因此,问题就来了。
我有很多想法,其中一个是把这次汽车危机比作德国中世纪的民间故事《哈默尔恩的魔笛手》。哈默尔恩村鼠患成灾,人们请来一位魔笛手,让他将老鼠引出村子并淹死在河中。但等魔笛手回来之后,村民们却不愿意给钱: 他们太穷了。于是,无情的魔笛手向全村的孩子施咒,把他们带走并淹死在河里。在世纪之交,工业资本主义就像这个魔笛手一样,吸引了美国南部农村所有的穷苦工人(多半是黑人)来到底特律,同时许以他们大好未来。
那时,工业资本主义魔笛手以信贷方式售出房屋和汽车,但当人们不想付账时——他们在1967年底特律暴乱中作出了反抗,魔笛手发怒了,他把工作机会带给了中国,而底特律居民逐渐重新陷入贫困。这个故事虽然十分残酷,但迎合了孩子们的想象力。因此,小说中的一个故事就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们利用城市公共交通和学校乱成一团的状况,在一块空地—— 一座废弃的学校开始了充满冒险的生活。这有点像《金银岛》[6]。
但我在现实的处理方面有点困难。我的故事设定在两次破产之间:一次是2008年9月15日雷曼兄弟公司破产,另一次是2009年6月1日通用汽车公司破产[7]。两者都是客观存在的、有历史意义的里程碑性事件。然而,孩子们的冒险不可能坚持那么长时间。我讲述的孩子们的故事从万圣节前夜、即“恶魔之夜”[8]开始,当时他们放火烧毁了一所废弃的房子。几天后,他们逃跑了。那是在 11 月初。我最终决定让他们支撑到圣诞节。这是合理范围内的最大极限,但也迫使我扭曲了整个事实。
在小说里,通用汽车不再是通用汽车,而是“那家公司”。时间脉络也被打乱了。我在两个月之内收集了所有材料。忽然之间,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小说逻辑本身嵌入了现实。在我的反乌托邦故事中,破产和都市丛林一直延续到圣诞节,接下来我描写了冬天的场景。冬天的底特律很冷。当我看了一千张关于这座城市的图片之后,它顿时不再只是故事的背景。它自然而然地鲜活起来。我脑海中浮现出被积雪覆盖的草坪,人们脚步踏在上面发出闷闷的轻响。我看到大风猛烈地吹动空旷大楼敞开的窗户,呼啸着回旋于废弃的楼房之间。我能感到金属般的寒意钻入潮湿的衣服,怎么都暖不过来。我看见街灯的光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白雪在明月映照下闪出的神秘光芒。小说中这个如梦似幻的底特律,与现实中的底特律相比一点都不真实——当时底特律每天都有人死去。但小说中的底特律却可以沟通,可以描绘。在这个机器之城, 我们可以再一次想象人类的命运。有人在以微薄的力量进行抵抗。如果这个故事结束在圣诞节,那是因为它仅仅是个故事,没有必要如此残酷。那些孩子们应该能够熬过去的。
城市再次变成了马戏团:在星光照耀的帐篷底下,不知名的杂技演员们的命运徐徐展开——在没有保护网的情况下,奇迹般地在一人高的空中从一个秋千荡到另一个秋千,相互擦身而过却视而不见,在腾空翻飞中彼此互接,心里渴望的是片刻休憩,亦或是一场邂逅。
文中提到的人物
---------------------------------------------------------------------------------------------------------------
1. 法国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司汤达(Stendhal)所著《红与黑》(1830年)的主人公于连·索海尔;古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所著《情感教育》(1869年) 的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罗;“漂亮朋友”是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所著同名小说《漂亮朋友》(1885年)中主人公的昵称。
2. 指的是2001年9月11日以美国标志性建筑为目标的恐怖主义袭击。
3. 指的是 2011 年 3 月日本福岛发生的灾难性核事故。
4. 《大都会》是出生于奥地利的德裔美国导演弗里茨·朗(Fritz Lang)在1927年制作的科幻电影。这部电影被列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影片以反乌托邦的笔触描写了21世纪的城市。
5. 《 人猿星球》(1963年) 是法国作家彼埃尔· 布勒(Pierre Boulle)创作的科幻小说,美国导演蒂姆·伯顿(Tim Burton)受此启发在 2001 年拍摄了同名电影。它也曾被美国电影制作公司——20 世纪福克斯制作成系列电影。该小说的美国媒体专营权还涵盖电视剧、书籍、漫画和电子游戏。
6. 《金银岛》(1883年)是苏格兰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创作的冒险小说。
7. 雷曼兄弟是一家跨国投资银行,在经营了158年之后, 于2008年9月破产,由此引发了全球金融危机。通用汽车是一家美国汽车制造商,在2009年6月进入美国破产保护程序。
8. “恶魔之夜”,10月30日,是万圣节前夜的前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