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关于“移民危机”的辩论中,时常有种族主义的杂音出现。乌拉圭裔美籍作家豪尔赫·马赫富德(Jorge Majfud)认为,这种声音几百年来始终回荡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各种法律、叙事和实践当中。他带领我们回溯过去,拨开历史的迷雾,并为我们指出一个在这场激烈辩论中从未被提及的事实——有50万欧洲移民非法生活在美国,还有100万美国人非法生活在墨西哥。
豪尔赫·马赫富德
在课堂上,我历来主张明确区分观点与事实。这是一项基本原则,是极为朴素的理性思考,是我们在后启蒙时代理应承担的责任。然而,我在2005年的时候观察到,有些学生发自内心地认为:“只要我相信一件事,那么它就是真的。”我对此迷惑不已,因而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那些我原以为无需再探讨的问题。我的猜想是,人们思想上的这种固步自封,其根源可能在于美国南方规模庞大的教会势力。虽然阿威罗伊(Averroes) 早在近千年前就已经澄清了实际存在与形而上学之间的关系,当今社会的主流风气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将这二者混为一谈——以信念作为最高标准,完全无视任何反证。
不过,要实现批判性思维,仅仅区分事实与观点还远远不够。以给事实下定义为例,就足以说明问题。说来荒谬,客观性本身就是通过单一视角形成的概念。人人都知道,一台照相机或摄像机的镜头只能捕捉到部分现实,而且这些内容往往要么是主观的,要么是用于扭曲现实从而烘托所谓的客观性的。
出于某种原因,学生们往往更加注重观点,而不是事实。这或许是由于他们迷信地认为,精辟的观点是数以千计的事实结合而成的产物。这是个危险的想法,并不可取,但我们也不能矫枉过正,从此不发表任何个人观点了。合理的应对方式是:时刻提醒自己,那些精辟的观点依然只是观点, 必须经过验证和接受质疑。这是我们能够、也应该做到的。
某天,学生们谈到有5000名中美洲移民(其中至少有1000名儿童)为逃离暴力,成群结队地前往墨西哥与美国边境。 唐纳德· 特朗普(Donald Trump)总统下令关闭美墨边境,并称这些寻求庇护者是“入侵者”。2018年10月29日,特朗普总统在推特上写道:“这是对我们国家的入侵,美国军队正在严阵以待!”光是在边境部署军队这一项举措,就耗资约两亿美元。
一名学生一定要我说说对此事的看法,于是,我便从最有争议的角度来解读这个问题。我认为,美国建国是出于对外来入侵的恐惧,而且总有少数人知道如何利用这个弱点,给世人制造惨祸。这种忧虑和恐惧或许与1812年被英国军队攻破国门的经历有关,但回顾历史便不难看出,除以下极少数情况之外,美国领土实际上从未遭到入侵:2001年“9·11” 袭击事件; 珍珠港事件(此地当时是孤悬海外的美军基地);更早之前,就只有一位名叫潘乔·维拉(Pancho Villa) 的墨西哥人,在20世纪初单枪匹马一度“侵入”美国境内。事实上,要说侵略,美国才是这方面的专家,自建国以来纷争不断——先是接管了印度领土,接着将半个墨西哥据为己有, 在从得克萨斯直到加利福尼亚的所有地区都重新实行奴隶制;之后,美国直接干预拉美内政,镇压民众抗议,支持血腥的独裁统治。所有这些行动都打着国防和安保的幌子,而且总是以惨剧收场。
由此可见,说什么寥寥数千名徒步跋涉的穷人想要入侵全球第一强国, 就算只是个笑话,也显得非常下作。而在边境另一边,有部分墨西哥人居然也在谈话中重复那些曾经针对他们的仇外言论,把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加诸他人,性质同样恶劣。
在讨论过程中,我还顺带提到,除了根深蒂固的恐惧之外,这种观点还体现出种族主义色彩。一名学生说:“并非只有种族主义者才会要求保卫边境。”
确实如此。保卫边境和捍卫法律不是种族主义者的专利。乍一听,这句话似乎无懈可击。不过,假如我们回顾一下历史背景,再想想当前的大环境,一个堂而皇之的种族主义模式便会赫然在目。
19世纪末,法国小说家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写道: “法律本着平等至上的精神,规定无论贫富一律不得在桥下过夜,不得上街乞讨,不得偷窃面包。”支持划分经济阶层的,不一定是社会精英;传播遗毒最广的性别歧视形态的,也未必就是性别歧视者。当人们盲目遵循某些文化习俗,或是草率支持某些法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不知不觉地造成了后果。
有一次,我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几何图形,问学生们那是什么。人人都说那是一个立方体或是一个盒子,就连最为天马行空的猜想也没能摆脱三维概念。实际上,我只是画了由三个菱形构成的六边形。在澳大利亚的一些土著部落成员眼中,这个图像不是立体的,而是一个平面图形。我们所声称的客观性,不过是所见即所想罢了。
想当年,亚伯拉罕·林肯(Abra- ham Lincoln) 总 统在美国内战(1861—1865年)中获胜,就此终结了持续百年的独裁政权,然而时至今日,大众依然称之为“民主政体”。18世纪时,南卡罗来纳等州的黑奴占到人口总数的 50%以上,但他们甚至不是美国公民,也没有最基本的人权。
在林肯上任多年前,种族主义者和反种族主义者曾不约而同地提出了解决“ 黑人问题” 的办法——将他们“送回”海地或非洲。许多黑人返乡后建立了利比里亚(我有个学生阿贾, 他的家人就来自这个非洲国家)。英国人为“ 摆脱” 英格兰的黑人, 也做了同样的事。在林肯领导下,黑人获得了公民权;不过要排挤黑人,使其沦为少数族裔,方法可不止一种。除了为投票设置障碍(例如征收人头税),还 可以打开国门,接纳四方移民。
为纪念1776年《独立宣言》签署百年,法国人民向美国民众赠送了一尊自由女神像,她至今依然在无声地呐喊:“把那些穷苦而疲惫,因向往自由呼吸而挤作一团、一同前来的民众,全部交与我……”就这样,美国向一波又一波穷困潦倒的移民敞开了大门。当然了,绝大多数移民都是贫穷的白人。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总是受到排斥,因为他们是脾气暴躁的天主教徒。但不管怎样,这些人总是好过黑人的。黑人无法从非洲移民美国,不仅因为与欧洲人相比,黑人的路途更远,也因为他们更穷, 况且非洲和纽约之间几乎没有开通航线。而华人到达西海岸的机会比较多,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美国在 1882 年通过了一项法律,只要是华人,就禁止入境。
在我看来,这种方法不动声色地成功调整了人口结构——美国的政治、社会和种族构成。今天,人们之所以会对这种构成发生变动的可能性感到焦虑不安,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延续了以往的思维逻辑。不然的话,为什么就连身为少数群体的一员,或是有别于其他人,都成了罪状呢?
显然,一个善良正直、支持合理执法的人不会是一名种族主义者。一旦法律和文化准备就绪,人们自然会放弃这条道路。在美国,没有人会抗议加拿大移民和欧洲移民,在欧洲也是如此,就连在南美洲的南锥体也不例外(拉丁美洲的最南端, 当地居民多为欧洲后裔)。不过,人人都在担心来自南方的黑人和混血儿,因为这些人不是“善良”的白人,而是“可恶” 的穷人。美国境内目前有将近 50 万非法欧洲移民,但没有人说起他们,正如同没有人谈论 100 万美国公民在墨西哥的生活,即使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非法定居者。
有人把炮火引向共产主义(事实上,在长期贫困衰败的移民来源国当中,一个共产主义国家都没有),但我们若是回顾一下冷战爆发前那一百年中出现的各种关于种族和文化的常见借口,就会知道这种说法有多么荒谬。事实是,黑皮肤的工人一律被视为罪犯,而不是带来共同发展之机遇的劳动者。就连移民法律本身也充斥着针对贫困工人的毫无来由的恐慌情绪。
诚然,必定有一些种族主义者会狡辩,他们只是支持法律和要求巩固边境防务而已,并没有歧视其他人种。如果连这个借口都站得住脚的话,那么在我看来,各位种族主义者以后只需动动嘴皮子,喊些心怀同情、为自由和人类尊严而战之类的老套口号,就可以与他们臭名昭著的头衔撇清关系,继续心安理得地支持和传播自古以来就有的种族主义和社会分级范式了。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信使》与反种族主义——专刊与文章节选